森山碧

摸鱼/肝ddl/睡觉/gap year已过半

灯火

汴京城中的万家灯火如同纷纷扬扬的樱花花瓣,闪烁着惑人的光亮,在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之中交织出一场浮华美梦。

下人们跑来跑去,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家当。我的几房小妾也都在屋里,打点着自己的珠宝首饰。

而我立于家中的小楼之上,最后一次眺望着这偌大京都。

 

我,宿元景,当今天子宠信的重臣,在敌兵步步逼近之时,趁夜带着全家老小南下逃走。

这理应是一件对于所有读书人来说都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若是在数十年前,和同学一样未曾见过人世的我亦会对此愤恨不已。但是等到事情真的轮到自己头上时,其中的艰难方才明了。

朝廷上下,我不是第一个逃走的臣子,自然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年轻时反复诵读的大义,在妻妾儿女的祈求、绫罗珠宝的引诱下,变得一文不值。

忧国爱国之思,当如天上烁星,不过是高高悬于头顶的、耀眼却难触及的虚无之物罢了。

 

寒气渐重,一片寂静之中,隐隐能听到不知谁家的醉生梦死的管弦乐声,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凄切鸟叫。

我的管家,余春,仍在点数着家里的财宝。

我从小楼上走下,看见他正在指挥着家丁,抬走一箱金珠。

那必然不是什么上等的珠宝。凭我多年的经验,充其量只能算作二流。

身为朝中重臣,多年来有无数宵小为了自己的前程,为我贡上各式珍宝。只是这般差劲的珠宝于其中着实少见。我皱起了眉,问余春,这是那个不识道理的家伙送来的。

余春极有才干,家中的账目由他收拾得极清晰明了,凡是入库的财物,来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我很是倚重他,即使他有着偶尔贪污和话多的毛病。

他思量了片刻,用他那一贯的细碎语气答道,应是当年在华州时,梁山的寇首送来的。

接着他又自顾自地叨唠着:那大王倒也是个好人,虽是闹了华州,惊了老爷,事后倒也给每人送了财物,好生招待安抚。后来又由老爷提携,受了招安。只是前两年病死在楚州,也是可惜……

余春向来爱细细碎碎地嘀咕个不停。我没耐烦听他的自语,只是由他的言语,不由忆起了些旧事。

 

那是许多年前了,彼时我已然是天子身边的宠臣,奉天子之命往西岳降香。

我乘舟过黄河经渭水,一路向西。

正是二月中天气。河水波光粼粼,夹岸青峰数点,有杨柳低拂,莺燕啁啾,令人不饮自醉。

眼前景致温柔缠绵,就连随行者喧天的锣鼓声,也在其中化成了一滩春水。

一切皆是恰到好处地优美,直至那群贼寇突然出现,拦下了我的船只。

恰如利刃骤然划破织锦,鼓乐之声突然停止。我疑惑望去,正看见水面上横着一条小舟,两人立于船头,二人身后又有两人执枪而立。

我自幼在京城中长大,自忖何等阵仗未曾见过,那时只当是四个不知好歹的刁民。未等我言语,余春便派了二十个虞候前去问话。

我暗自怨他未免小题大作了,然而细观这四人,却才知他所虑。

立于船首的是一个黑胖的矮子和一个白面书生。二人身后的两人,一个面貌威严,一个身有富贵之气。四人相貌平平,但却自有一股戾气——沾着鲜血的山野莽气。

我躲在船舱中,偷听着外面的情况。“梁山泊义士宋江”七字入耳,我不禁皱起了眉。身在京城,我对这群盗匪倒也略有耳闻,只是不知怎么招惹上了他们。

正自思量,却听见了虞候们的惊叫声。

岸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排马军,个个执弓。即使距离尚远,我亦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草莽之气。那样浓重的萧杀之气,就连二月里的惠风,也被惊吓得凝固了。

客帐司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我不得已到船头,听那矮子毕恭毕敬地请我上少华山小住。

我自然是不肯。于是突然出现了几个精壮的汉子,把两个虞候扔到水里又扔上了船。

……然后?

然后我就跟着这群山贼上了少华山。

在官场混迹已久,我深知,这世上最宝贵的便是自己的家身性命。我总未傻到惹急了这群大盗,眼睁睁看着他们手里的利枪刺穿我的喉咙。

 

我们被安置在几个勉强称得上精致的小院中。有几个机灵的小罗喽被派来服侍我。

那些孩子都很小,脸上尚带着少年人的稚气。他们的神情姿态都与我家里老仆人的儿子们无异,我委实无法想象他们拦路打劫的模样。

小院倒也安静,能听见隐约的鸟鸣与风打竹木之声。

夜里,白日里的那个矮子来到了小院之中。

见到我,他先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

他虽生得黑矮肥胖,但面貌端正,且神情肃穆,颇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气质。

那矮子向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无非就是些客套恭维。意思倒是清楚:想借去我们的衣饰和那御赐的金铃吊挂。

我已知这矮子是梁山泊上的头目。这群横行河朔的大盗借去这些东西,必然不是有什么好打算。但回想起这群人的身手,我又推脱不得,只好应允了。

好在他也客气,言语之中我竟能听出他对朝廷乃至官家的敬爱之情。那样真挚的情感,像极了一个刚刚步入仕途的小孩,或者一个空读了几年诗书的、呆头呆脑的小老百姓。

 

接下来的几日,我仍被囚在这小院之中。白日里赏赏山景,夜里听听风声,若非能隐隐感觉到华州那边的腥风血雨,我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少华山山色秀丽,如黛青山中有绿树掩映,虽远不及华山玉女峰的钟灵毓秀,亦别有一股隽秀可爱的气韵,也不枉了“少华山”之名。

从那几个孩子的言语中,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少华山的头目有个叫史进的,被华州太守抓了,梁山泊上又有个与他交好的头目,叫鲁智深。此人一听此事,便单个到华州救史进,自然又被华州太守抓了个正着。于是梁山泊那边便派了人马,又劫了我们的衣饰,想来是要诈取华州了。

我初听此事,不禁笑那鲁智深痴傻,想那华州守备森严,他一个人岂能闯得进去?

结果给我讲故事的孩子却板起了脸,极严肃地辩解道,史头领与鲁头领意气相投,彼此爱惜,史头领出了事,鲁头领自然急躁。这是人之常情,哪有什么痴傻不痴傻的。

我看他一脸故作严肃,却还压不住脸上的孩子气,不禁有些好笑。便觉得这群山贼倒也有几分可爱。

但我仍是觉得,至少我绝不会为了救别人,傻呵呵地自投罗网。

 

又一日晚上,天色已暗,我便点了盏灯。

恰好那个孩子正端着红漆餐盒送来了饭,正看见那盏灯,便笑嘻嘻地问我,太尉,您可知这灯油是由何而制?

我自是不知,却看他一脸天真的笑容,好似得了糖果的孩子。

他说,那是山上的大王们用捉来的胖财主们熬的人油。

一阵风吹来,烛火一暗。那孩子的面容一下变得模糊了,好似我幼时乳母口中食人的妖魔。

我的手一抖,灯油险些洒在手上。我忙把那灯往远处挪了几分。

门口忽然有人喊道,燕定,休得无礼,莫惊吓了贵人。

说话的正是那矮子,后面还跟着书生。而那小罗喽显然是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

原来华州城已被攻破,这群大盗要把东西还与我们。

矮子和书生的语气恭敬而平淡,但也无非就是些赔礼道歉。可那云淡风轻的调子,实在难让人想到他们在华州城里怎么搅了个天翻地覆。

然而我最终也没有问出口,这山上的灯油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第二天,我们启程前往华州。

临行前,矮子带着一群人相送,又给我们每个人送了珠宝。

随行的小官都欢天喜地。而我只想早些到华州去,于是连看也未看,便让余春收起来记好。

我仍记得那日余春在我眼前就偷偷藏了一小把金珠放在怀里。他这毛病由来已久,我心中有事,也懒得理他。

那时我只觉得能活下来便是不错的了,受了人家的珠宝,反倒是出乎意料的了。

然而到了华州,我方才知道这金珠的分量。

虽是做了诸般猜想,华州城的惨状仍是超出了我的预想。西岳庙里失了四百多条人命,华州太守死于非命。我回想着那俩人轻轻松松的道歉赔礼,只觉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箱子金珠,一颗颗是一条条人命啊!

我匆匆忙忙焚了御香,把御赐的金铃吊挂交给云台观的观主——那个可怜的老道士,手一直抖个不停,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便赶紧回京,一路思忖着该怎么向官家交代,愁得几天不思茶饭。余春倒仍是乐呵呵的。

 

想到这儿,我瞪了余春一眼。他却浑然未觉,仍在絮絮叨叨地念着那矮子的好:……那箱子金珠细软不也是那大王派人送来的,后来大王受了招安,又是老爷去的,我们每个人还都得了银子……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一箱子金珠和绸缎织锦,成色都称得起上等。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的确是那叫宋江的矮子派人送来的,只是当时是装在笼里,后来又被余春收拾到了箱子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又私藏了些。

 

华州一事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好在我处事一向随和,待人接物时时注意,因而朝廷上下多是为我说好话的。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倏忽又过了几年,此时梁山泊已成了官家的心头大患,几次派兵围剿,却都不见成效。

一日我下朝回府,见路上有人跪下呈上书信,便带他来到府中的书院中。

他自称从山东而来,带的是我少时的同窗闻焕章的书信。

闻焕章与我自幼相交。在三十多年前,我与他尚都是未步入仕途的学生时,我们常常彻夜长谈,幻想着将来涤清整个朝堂的宏图。

而后来,我已然放下了那些如同星辰般的幻想,安心作着芸芸众生间的一粒尘滓,他却仍像个书呆子一样,张口闭口的为国为民。

再后来,我成了官家身边的宠臣,他则在仁安村里以教书为生。

 

打开书信,内容却委实把我吓了一跳。

闻焕章被派去随高俅一同剿匪,却被梁山泊的贼寇作为人质监押。而高俅谎报军情,又把梁山泊的萧让与乐和二人关在自家。

梁山泊一素盼着招安,闻焕章信中的意思,倒是想让我在此事上帮帮忙。

虽是过了多年,但华州那四百多条人命仍让我对“梁山泊”三字敬而远之。但闻焕章是我自幼结交的好友,我也难以回拒。况且倘若真能促成梁山招安,于我的仕途也有不少好处。

思忖片刻,便下定了心思。

送信的年轻人又取出一笼的金珠细软,我便叫来余春收下。

 

好在高俅、童贯谎报军情一事,已由梁山泊的人用了不知什么办法告知了官家。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让此事更加稳妥些罢了。

于是我便主动请缨,前往梁山泊招安。

又是三月天气,山木葱茏扶苏,水面烟波浩淼,倒也赏心悦目。

从南薰门出发,向东而行。

到了济州,先见了当地的太守,再到梁山泊里,宣了圣旨,赐了御酒表里、红绿绸锦,又在山寨中盘桓了几日,方和闻焕章一道回了京城。

有关那几日的记忆很是模糊,只记得梁山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就连看门的小罗喽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那种懵懂的神情,倒与年少时的我与闻焕章有些相似。

我记得清楚的,只有连续不停的筵席上的烛火和酒香。

泛红的烛光一下一下地跳动着,菜肉上氤氲的白雾仿佛是酒香的实体。

那时所有人都在最后的日子里纵情狂欢,而这些的一切在如今看来都只是如同汴京城的万家灯火般的虚无。

 

闻焕章的呆气许多年来一直未变。

临行前,宋江亲自送来一捧金珠。我之前受了他一笼财宝,如今再受,倒有些过意不去。本不想要,他却把那金珠和我的衣物捆在一起,我便默认收下了。

他又送礼给闻焕章和那济州太守。两人百般推脱,终究还是收下了。

闻焕章一路上都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不义之财”“黄白之物”。我暗笑他迂腐,便问他,难道这么多年来就没收过别人的礼。

结果,他一板一眼地说没有。

一旁那太守听了,大有与闻焕章相恨见晚之感。二人相谈甚欢,直至我们前往京城时才依依惜别。

从他二人言语中,我方才知道那太守曾拒收过一次宋江的黄金。

 

如今,这些人死的死,老的老,就连那华州太守,我也许久未曾得过他的音讯了。

远方的歌舞之声似被风吹断,一旁的家丁手里的火把都显得摇摇欲坠。

那凄切的鸟鸣,倒是愈发清晰了。

余春似是叨咕完了,对着一边的家丁喝道,那箱子抬得小心些,里面可是辽国的珍宝。

 

再一次见到这一班人马,却是寒冬了。

梁山泊人马被派去征讨辽国,历尽艰难,方破了辽国的大阵。辽国郎主便派人携了几十车金银玩好之物,赠与朝中诸臣,并遣来辽国的丞相上京奉表称臣。

有朝中上下官员的维护,辽国投降一事自是畅通无阻。

而我被派往辽国,送去纳降的丹诏。

正是严冬之月,四野彤云密布,八方皆是白茫茫一片。

有时数十里也不见一户人家。夜里四下寂静无声,看不到一点灯火。

赶到边境时,宋江引了一群将领前来迎接。

他脸上愁云密布,昔时一身的戾气似乎早已被朝堂家国的棱角磨平了。

我知他所愁何事。与辽国僵持已久,死伤的兵士必不在少数。如今灭掉辽国只是旦夕之事,朝廷却送来了诏书。他心里自是不痛快。

夜里他大摆筵席,又请来随军同行的赵枢密,称是为我接风洗尘。

席间觥筹交错,烛火莹莹,而营帐之外的大雪仍是纷纷扬扬。

他饮得半酣,请我到营帐之外闲谈。

冰雪之中煞是寒冷,白雪落在他头上,他却浑然未觉。

他说,他不甘心。

他说,他一心爱国忧国,可是却被奸臣所困。

他说,辽国曾派来信使好言招降,他的兄弟动了心,可最终还是顺着他的心意。

……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孤叟。可没由来的,那时我却想起了那个书呆子闻焕章,还有曾在华山时,那个小罗喽给我讲的故事里的史进和鲁智深,以及更多、更久远的人与事。

我就这样听着他一点一点地讲着,直到我在华山时见到的那个书生带着一个眉眼俊朗的青年将他搀了回去。

 

次日颁了圣旨。辽国上下欢欢喜喜。又次日,辽国郎主大张宴席,款待于我,还派人去请宋江和赵枢密一同赴宴。

然而前来的只有赵枢密。

席上众人皆醉。那国主亲自用金盘捧出玩好之物,赠给我和赵枢密。我便叫来余春收下。

赵枢密喝酒喝得脸色通红,也笑嘻嘻地收下了。又在我耳边说,这国主曾给宋先锋金帛珠宝,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想来宋先锋也是料到了这层,竟不敢来了。

言罢还大笑了几声,引得那国主一头雾水。

而我又饮了一杯酒,思忖着方才国主所赠的金银的分量。

 

余春已将家里的财宝全数清点完毕。所幸之前我已把一部分家产运走,剩下的倒也不多了。

最后的几件东西,都是御赐的珍品。余春极紧张地盯着家丁们,生怕给磕着碰着了。

 

我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到这些人,是在朝堂之上,天子面前。

那是征讨方腊以后了,昔日梁山泊里的头领折了大半,虽是得胜归来,可士气低沉萎靡,与落败无异。

宋江引着剩下的二十六人立在丹樨玉阶之下。

他眉间隐约可见忧愁之色,鬓角生出了白发,眼中也早没有了传说中执刀杀人时的光彩,就连身形也僵硬得像个偶人。

而这群大盗个个毕恭毕敬,神情肃穆,当年华州的乖戾凶恶,尽数消磨殆尽。

不久之后,宋江被派往楚州上任,其余众人也都被分往各地。

又过了不久,传来了宋江因病去世的消息。

虽是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我也懒于深究。斯人已逝,这一切便随他去了罢了。

 

一切家当已装载好了。我乘上轿子,悄没声息地出了城。

隐约也是这样一个晚上,闻焕章向我辞别,离了京城。

然而与我不同,他是作为参谋,被派往边疆的。

那时战事紧急,世事动荡,已然显出几分天地苍黄的预兆。

他在我家喝酒喝得晕晕乎乎,口里只剩下了“爱国” “忧国” “忧天下”之类断断续续的字眼。

最后他离开时,忽有一阵风吹来,惊得我酒醒了三分。就连门口挂的的灯,也险些被吹灭了。

他却全然未觉,跌跌撞撞地上了车轿。

而他这一去,果真再未回来。

 

我早已贿赂了看守城门的士兵,因而顺利地出了城。

歌舞管弦之声已然听闻不见,耳边回响着的,只有寒鸦凄惨的悲鸣。

汴京城的灯火,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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